日本制造,一向以高精尖而知名。然而這樣強大的制造實力,在飛機制造上,卻是吃盡苦頭。這也成為日本的國民心病。位于愛知縣縣營的名古屋市機場的三菱航空機總部可謂背水一戰,岌岌可危,兇吉難料。三菱支線飛機MRJ屢次“食言”,反復修改交貨計劃的事實,暴露了日本航空業,乃至其他優勢工業發展中隱形體制問題,令人深思。
十年夢想拖累,2019年修正果?
MRJ寄托著日本民眾翱翔藍天的夢想,被日本媒體稱作“希望之翼”。價格約為4200萬美元。然而,二戰期間曾具有世界最先進飛機制造技術的三菱,卻五次推遲MRJ的交貨。
過去兩年來,MRJ一直負面新聞纏身。2017年1月23日,三菱重工正式確認MRJ三菱支線客機項目將延期2年,這是該項目自2008年推出以來的第5次延期。三菱重工解釋延遲的原因時,依然欲蓋彌彰,指出原因是機身設計有必要調整,試驗需時較長。
2018年1月,MRJ首次遭到取消訂單。美國東方航空簽約的40架合同被取消。取消原因是東方航空的經營出現惡化。
這可真是:等人不到心憔悴,等到花兒都謝了。
截止到2018年3月的財務年度,三菱損失額約達130億人民幣。而在6月底,三菱航空機公司債務約合人民幣67億之多。
目前日本國產支線飛機MRJ,正處于“缺錢少人不出活”的尷尬局面。為此,母公司三菱重工也是煞費苦心,在2018年12月對外透露,正考慮對MRJ的機體制造與面向波音公司的零部件生產進行業務整合,預計2022年前后正式批量生產。
本來這是三菱重工的兩塊業務,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奈何日本國產大飛機,十年難磨一劍,一度膨脹的野心似乎也在收縮了。
MRJ起飛:再續國產化夢
二戰后,日本被迫停止了飛機制造。直至1962年,日本政府與三菱重工等國內6家企業成立了合資公司,研發出了螺旋槳式客機“YS-11”,拉開了日本現代飛機制造的序幕。但由于經營不善,1973年被迫停產。
然而,日本從未放棄客機國產化之夢。客機是日本政府選定的21世紀基干產業之一。對日本而言,開發國產飛機決不僅是商業需求,戰略意義不可估量。經濟產業省為研發飛機投入了500億日元,認為國產飛機對國家安全與產業升級具有重大意義。MRJ制造需要300多萬種零部件與材料,這將大大提高整體產業水平;日本國土交通省也積極實施客機國產化,專門在其航空局內設立了飛機技術基準企劃室。
由于多年來,日本一直在承攬海外飛機制造商的外包業務。波音公司新型客機787機體,有35%的零部件正是由三菱重工等日本企業制造。
這也成為日本覬覦飛機制造的重要底氣。2008年3月,三菱重工集團設立了三菱航空機株式會社,正式開發70~90座支線飛機MRJ。這也是日本自1962年研制螺旋槳客機“YS-11”后,相隔四十年再次生產國產客機。
承載著日本航空業復興之夢,MRJ正式啟動。
MRJ是一種和中國的ARJ21類似的支線客機,經過多次延遲后于2015年11月完成首飛。在紙面性能上,MRJ用了比ARJ21更多的先進新技術,比如,整體更為先進的氣動布局、多達15%的復材比例,比CF34系列更為節油的普惠PW1000G渦扇發動機,一直都宣稱比ARJ更先進,可以直接和龐巴迪C系列及巴航公司的E-Jets E2系列競爭。
巴航工業預計,2017~2036年期間,70~130座支線客機市場需求量為6400架。當時,三菱重工看中了支線客機市場前景,客戶群定位亞洲,重點為中東國家。
三菱進軍支線客機研發,預示著支線客機的“五國大戰”即將開演。當時的局面是,加拿大、巴西具有生產支線飛機的雄厚能力;中國第一架自主知識產權支線飛機ARJ21翔鳳于2008年11月28日在上海首飛成功;俄羅斯“蘇霍伊超級噴氣機100”支線客機也在2008年試飛成功。
日本認為,中國“翔鳳”挑戰支線客機市場的兩大霸主——加拿大龐巴迪公司與巴西航空工業公司的目標還未現實。中國與俄羅斯、日本相比,優勢并不明顯:俄羅斯的設計研發水平非常強,制造業略微薄弱;而日本是波音、空客的大零部件的轉包商,航空制造業基礎非常好,研制的飛機更為環保,比同類客機節能20%左右。盡管日本尚缺少整機研發經驗,但對于強大的日本制造業而言,這些似乎并不在話下。
飛起來:貌似一切順利
盡管曾經有過二戰響當當的零戰飛機的研發經驗,但由于上世紀60年代啟動的YS-11的探索,并不成功。這意味著,時隔半世紀后,日本制造再次入局挑戰,三菱飛機自然非常重視。一開始,甚至采用紙殼做模型,邊探索邊設計。在設計中,三菱飛機與日本全日空航空公司進行全面合作。全日空是最先決定購買MRJ的大客戶,考慮讓MRJ主要直飛日本國內地方機場航班。啟動3年后,2011年4月開始生產MRJ樣機,垂直尾翼采用日本世界占比第一的碳纖維素材,引擎采用美國普惠PW的最新型,且在日本國內組裝;而三菱重工生產時速500公里的磁懸浮列車車頭的技術也用于MRJ。
2014年新加坡世界航空展日本MRJ在沒有展示實機的前提下,獲得了407架的訂單(美國及亞洲的航空公司),這是對日本制造的信賴。而日本回收開發費,需要賣出400架飛機。這個鼓舞性的訂單,可以說是跨越了一個重大障礙。這開了一個大好頭。
隨后的新障礙,出在國土交通省飛機技術生產中心。由于新開發客機必須取得型號合格證(Type certificate,TC)才能運行,為此需要通過400多個檢查項目。缺乏經驗的國土交通省MRJ審查官增加了10倍,致力于驗明MRJ的安全性,并將其送往世界。一直到了2015年2月,MRJ開發進入新階段。
針對MRJ的開發延遲,MRJ人員表示,經過50年的空白期,困難超出想象。
2014年10月,舉行了MRJ完成亮相儀式。100萬種零部件,日本制造占30%以上。這種快速生產的關鍵,源于日本所謂的街道工廠,比如,岐阜加藤制作所,具有60年的零部件制造歷史,90%的產品都是供應波音,也曾為YS-11提供過零部件。這次負責為MRJ提供280個零部件,精度誤差小于0.01毫米。這些街道工廠有10家公司,共同合作生產MRJ等飛機零件,鈑金及涂裝等。為了節約運輸成本及時間,將生成現場集結到松阪市的一處。正常需要1~2個月的生成時間被縮短到2~4天。
這是全日本的制造行動,寄托著日本獨立發展航空制造業的希望。
2015年6月,名古屋機場啟動飛行試驗。11月11日,身披全日空涂裝的三菱重工MRJ90的1號機飛向了天空,劃過富士山之上的蒼穹。一個半小時的飛行,安全著陸。這是首次面向公眾的飛行表演,實現了客機制造,這是日本官民多年的夙愿。這對日本航空業來說,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更有困難山重重
然而,首飛成功后的2017年1月,三菱重工公司在東京宣布第五次延遲對航空公司客戶的交付。是什么導致了MRJ系列,遲遲不肯交付成功?在2014年,三菱公司因項目定位出現偏差,讓該機的競爭能力下降。2016年10月,MRJ設計的某些方面還是被發現明顯不符合認證要求,通過一次獨立設計審查,做了一系列特殊風險分析(PRA),最終發現了問題。又一次宣布交付延期,技術問題是導致三菱 MRJ “難產”的重要原因。
經驗及知識也嚴重不足。MRJ如果要取得商用飛行所需TC,必須通過代表機體安全性的龐大認證項目。而且客機零件有100多萬件,相當于汽車的100倍,這種巨大復雜的系統,設計與制造難度超過一般人的想象。飛機上零部件的布置空間有限,哪怕移動一個盒子的位置,也可能會影響其他部件,特別是在支線飛機上,沒有太多的空間可以來移動。最后,如果不符合認證要求,部分就需要進行重新設計。
這是對人類制造經驗總和的超級挑戰。
雖然MRJ的油耗性能占優勢,但由于交付延遲,與海外競爭對手相比,領先優勢正在縮小,這對于獲得訂單的影響令人擔憂。
支線噴氣式飛機,正在成為世界最大公司的新獵物。加拿大龐巴迪分離出來的客機事業已經與空客合作。而波音已經作出迅速的回應,與巴西被分離出來的小型客機部門,成立了新的公司。波音出資 80%,巴西航空 20%。顯然,這是針對 2017年空客與加拿大龐巴迪的挑戰。
而且雖然交付的不多,但中國目前ARJ訂單也都超過500架。而在2016年日本MRJ的訂單還遠超過ARJ21。
支線飛機的格局,已經發生巨大的變化。對手也都變得越來越強,三菱MRJ支線飛機正在面臨著越來越嚴峻的局面。
10年前,三菱信心十足;10年間,三菱備受煎熬。5次推延交付,從2013年推到了2020年,事實已延遲了8年。同一期間內,MRJ采用新型齒輪渦輪風扇發動機的優勢,伴隨競爭對手采用相同技術,其市場優勢漸漸失去。
三菱重工,廉頗老矣?
2018年,三菱重工社長破例再任,進入第6年。一般任期5年為實際慣例。二戰后,由財閥解體被分割的3家公司,在1964年再次集結為“三重工”以后,社長超5年的任期并不常見。而為了遲遲飛不上天的飛機,宮永先生時隔24年再次打破這個“記錄”。
逆風的破例連任,除《日經新聞》大肆報道外,《朝日新聞》、《每日新聞》等普通報紙都報以冷淡的態度。民眾的關注度,都快消耗殆盡。
三菱重工作為波音的一級制造供應商(Tier 1),除了制造787的復合材料主翼外,還擔當777后部機體工作。在777繼任的777X中,承擔后部和尾部機體的開發和制造。這些業績都不錯。但是,受到三菱航空制造子公司的大幅度拖累,三菱重工也是陷入泥沼。MRJ的開發費日益增加,是造成三菱重工收益惡化的一個重要原因。開發費用為最初設想的3倍,累計增加6000億日元
2018年6月21日,三菱重工召開了定期股東大會。MRJ遲緩及原子能發電事業的停滯等中長期經營問題備受冷眼注目,收益低迷與股價導致股東不滿接踵而來。MRJ的5次延期、2200億日元的虧損,宮永俊一社長無比難堪。在股東對經營的嚴峻目光之下,社長所提出的打造“重視利益及效率”的企業文化,幾乎等于零。
三菱重工,或許進入老態龍鐘的老朽化集團?起源可以溯到1870年的三菱,分分合合,中間進行了多次整合。而到了2018年12月統計,集團公司數量為626。這類龐大集團的正在面臨著思維老化、適應能力弱、轉型慢的挑戰。三菱重工曾是承擔日本高度成長產業基礎的角色,“配合國家長期計劃,重視穩定經營”。然而目前,對收益及效率意識的稀薄成為企業的一種通病。
實際上,在三菱重工內部,民機事業的重組討論一直在進行。三菱重工的民營航空機事業的銷售額規模為2000~ 3000億日元,但支線飛機MRJ事業部和面向美國波音為中心的事業部,卻一直是兩個部門。是否可以通過一體的運營?通過擴大規模,提高共同業務的合理化和對需求變動的對應力,使民機事業減輕風險,并提高生產率。
2018年底,這個合并終于成為事實。
政府成為扭曲的手?
從各個國家的飛機制造史來看,航空制造并不是一個或者幾個企業所能掌控的,必須有國家的強大支持。
二戰后,日本都在美國的控制下,被禁止從事飛機及相關部件的研發生產。之后,雖然被許可生產卻又被禁止輸出武器,失去了國外市場而不能進行軍用飛機的大規模生產。這導致日本航空制造的成本居高,完全沒有競爭優勢。
而日本政府分立的部委體制,責任,通產省和運輸省,缺乏齊心協力,而是相互爭權奪利,也是導致五十年前日本螺旋槳客機YS11項目失敗的重要原因。
日本是一個自律型社會。大企業發展,一般沒有國家的干預,從而可以自由伸展。反而是國家干預的事情,發展往往不好,發展方向會扭曲。MRJ不僅視為民機的制造能力,背后與日本“強軍”戰略也有一定的瓜葛。因此對于民機MRJ,日本國家的主動投資,除了拔苗助長的嫌疑,還有官僚中盛行的無聊規則及內閣議會的扯皮,對MRJ的負面影響或許更大。
這其中,官方媒體的虛報,也是讓三菱MRJ成為日本輿論界的一顆起伏不定的葫蘆瓢。日本中部地區,充滿了對MRJ的過高期待,這里無數的中小企業依靠MRJ而生存。為了不使企業失望,媒體也會多報喜少報憂。這使得民眾心情也是忽上忽下、陰晴不定。而中國大飛機C919的發展,更是牽動了日本國民的心。盡管MRJ本來是針對中國ARJ的飛機,但看上去,日本更關注C919的一舉一動。一種民間對比情緒,正在蔓延。
再出發,今年春天重新生產
總部位于愛知縣名古屋市的三菱航空飛機,將在今年春天重新開始生產國產小型噴氣式客機MRJ,目前生產通知已傳達到相關合作公司。
由于2017年三菱航空機第5次公布延期交貨而中斷的組裝工程,將再次啟動,以便確保 2020年中期第1號飛機交付之后的量產體系,能夠順利運轉。但是,三菱尚沒有公布具體生產計劃,由于人力保障等因素,如何提升生產率,是當下的緊急課題。
三菱航空已經恢復了召集合作企業的每月例會,傳達了重新開始生產的時期。但合作企業因為MRJ生產中斷,而在此前已經進行了裁員,不得不重新進行員工招聘。真是尷尬的插曲。合作企業的生產中斷前交付零件還有庫存,三菱航空機依據今后組裝的速度,依次請求各零件公司重新開始生產。
生產重新開始,估計MRJ的生產率,還達不到月產1架的目標。要達到最大月產10架飛機的目標,還有待時日。與此對比的是,中國民機工業商飛的ARJ飛機在2018年,年產量大約達到10架。
三菱MRJ飛機重啟造成延期的設計變更后的機體生產,2020年中期后生產完備。MRJ有座位數88的“MRJ90”和76座的“MRJ70”,MRJ70視為主流生產機型。三菱航空機計劃,從2021年后半年~2022年上半年投入70機的生產。
去年12月19日,三菱航空機的水谷久和社長面對眾多媒體,“滿面春風”地表示:“2019年初,MRJ為最終取得型號合格證,將在美國進行試飛,對2020年中完成量產一號機很有自信。”
圖:表1:MRJ誕生主要歷程及愿景。
小記:三座大山如何飛
背負“三座大山”的三菱支線飛機MRJ,命運多舛。第一座大山,頻繁“食言”:5次推遲交貨時間;第二座大山,巨額赤字:2200億日元的資金再投入。針對因研發費用增加等陷入資不抵債的三菱航空機,三菱重工在2018年12月份再次提供了134億人民幣的資金支援;第三座大山,產權糾紛:三菱航空機被加拿大航空巨頭龐巴迪指控被指非法獲得其企業秘密,MRJ研發或許受影響。而且,占MRJ訂貨80%的美國,由于航空公司與飛行員工會的勞動協定緩和談判沒有進展,MRJ90無法運航的可能性也很大。再加上殘酷的競爭市場,這些都為三菱航空尚未豐滿的羽翼,投下了巨大的陰影。
日本客機發展的歷程,折射出日本制造業的軟肋、政府的官僚與大企業的過度自信。盡管日本制造仍然很強大,但縱觀MRJ的發展,也可窺見日本“帝國企業”當今的疲態,和躍躍欲試的日本政府的野心。三菱MRJ的騰飛,已經被賦予日本新制造的一個全新的符號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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