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半導體行業的收購事件可以說是“完全停不下來”,為了搶占市場、擴大自身影響力,乃至提高國際地位,各大企業巨頭大大小小的收購事件頻傳,如今天的瑞薩將以32.19 億美元收購Intersil 沖刺車用芯片。
從這些收購事件中不僅可以看出各大企業的戰略規劃,也可以窺得未來科技行業的發展趨勢。相比之下,制造業就顯得低迷,倒閉、轉型幾乎成了如今并購火熱之下的代名詞。
下面是一位倒閉工廠主敘述:
工廠由我父母在94年創立,地處長三角一個經濟水平極高的城市,主營業務是機械加工。
94年創辦的時候固定資產約在兩百萬左右,沒有自己的廠房,但這個行業的機械價值很高,200多萬幾乎都是機械價格。
父親以前就是國營企業副廠長,業務能力極強。從94年建廠到2006年,每年保持15%的增長率。2006年企業達到發展高峰期,規模為150人,年營業額2500萬,毛利潤在30%左右。
那個時候父親有了產品線更新換代的意識,開始積攢資金準備更新生產線。 一條進口的自動線大約需要1000萬左右。我爸當時空余資金大約有500萬左右,原本考慮在07或08年上自動線。
06年的時候當地政府對工業園區重新規劃,需要我們搬廠房。當時江浙各地都在爭相新建工業園區,然而縣鎮財政缺乏足夠的資金,所以他們就采取了一些今天看來是十分無恥的策略:
地方政府鼓勵當地企業搬遷進入工業園區,然而工業園區里是毛坯廠房,既不符合工業廠房的標準,更無任何裝修。地方政府當時承諾的是,各廠以租賃的形式搬入新廠區,自己支付廠房改建和辦公區裝修的費用,地方政府將在第一個租賃期(5年)到期后以便宜的價格將地皮賣給各個企業。 而如果不搬遷的話,有什么麻煩自己看著辦,傳聞市政府要用原先的土地建立環湖景觀工程。
說這話的是當地政府一把手,幾十家企業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只得同意遷入工業區。整個搬廠,廠房改建,廠房裝修,耗去了大約500萬資金。企業原先十幾年的慢慢積累幾乎化為烏有,更新生產線計劃無限期擱置。
06年時通脹已經加劇,原材料價格大規模上漲,廣東地區的民工荒首現長三角。
我父當時為了留住工人,06年給工人平均加了10%工資。07年開春,我們直接雇了大巴到安徽和鹽城接工人回來上班。
06年時較94年的工資漲幅就不說了,只說06年的情況。
廠里一線工人平均工資為1200,2線為800,一個月做滿20個工作日之后的每天100加班工資。廠里是免費吃住的。四人宿舍,一天三餐。
07年鋼材和工業用油價格上漲,毛利潤下降了10個點。我父親開始著急。他把剩余的資金投入了當時在瘋長的股市,想從里面圈一部分錢,再貸款在08年更新生產線。
從行業形勢來分析,更新生產線勢在必行。
結果在資金投入了六個月后,遭遇07年A股慘跌。 還好投入的資金量不算很多,但是通過股市盈利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父親只能回到原先的軌道上慢慢經營。
08年全球經濟開始下滑,我們廠的主要客戶,日本方面的訂單量急劇下滑。我爸意識到工廠可能出現前所未有的困局了, 開始采取裁員措施。08年底裁掉了三分之一的工人。
09年的時候有新聞說浙江民營企業開始出現倒閉潮。 我們原先的供貨方,浙江的微型企業,紛紛停擺。有一個跟我們配套了十幾年的企業,還請我們去普陀山玩過。 那天他們那邊倒閉清算,還欠我們五萬應付款。我爸去看他時,看到那個廠長,五十幾歲的人,正被兩個二十幾歲的按在地上打。兩個小年輕都是債務單位的,欠五十幾萬。 我爸看這情況,那五萬就沒提了,直接買車票回來。
10年的時候人工繼續瘋長,普通一線工人2000都留不住。食堂里燒飯的阿姨,每天工作4個小時,給1500居然嫌少。當地在進行大規模拆遷,很多原先二三層樓的房子都換到三四套房。 當地的工人在拆遷后一下子就坐擁了好幾套房產,賣掉一套變現都有五六十萬。區區一兩千的工資已經不放在他們眼里。 這,大概也算是房地產行業對實體行業的一個另類沖擊吧。
10年傳聞政府要加大對民營企業和微型企業的輔助,可是只聞打雷,不見下雨。貸款標準一樣很高。10年民間借貸開始流行,我們接觸了一些民間借貸機構,年利率幾乎都在40%以上。民營實體行業很難有這樣的利潤率。我不知道都是什么樣的企業在像他們貸款,但是我們這樣的肯定不行。10年人工繼續瘋長,原材料繼續瘋長,原本不怎么做的低利潤訂單也要開始搶, 沒辦法, 不做,人工照樣要付。
10年的時候賬面出現虧損,這是開廠16年來的第一次。
做機械企業的可能知道,這個行業資金充沛率要求極高。拿到一個訂單,人家什么都還沒付,就需要墊原材料費,各種原材料先進入,出產品,送貨,最后人家可能還是給你一些陳代匯票,需要一兩個月后才兌現。這其實就是在原價上打了個折扣,畢竟在這個高通脹,高利率的年代, 今天的十塊錢,可能只有兩個月后的9.5塊錢,而我十塊錢放銀行里還能吃點利息,所以這一來一去就等于給你打了百分之幾折扣。
但是沒辦法,這樣的單子也只能接,這樣的客戶也得做。廠里有些骨干跟了我爸快三十年了,都把這廠子看成是家了。
10年的時候勞資糾紛開始逐漸增多,新來的工人做兩個月就提要加工資。不然就走人。要知道工人從入廠,到能出產品,差不多就需要兩個月左右的培訓時間。 剛能產出的時候工人就提出這些要求。我知道他們也沒辦法,外面工資現在都開的很高,不給我們做,他們可以給別人做。
整個社會在高通脹的情況下都變得浮躁,大家都想賺快錢, 你賺錢的速度必須得高過錢貶值的速度啊。
10年底的時候,一線工人幾個核心崗位工資已經漲到5000了。我父親一年忙到頭,過年的時候對我苦笑了一下說,今年白干了,一分錢沒。
11年繼續困難,父親開始了改革,進一步大規模裁員。人數從100降到了不足40!
說來好笑,都說生意越做越大,我們卻是越做越小。訂單我們已經不具備消化能力,開始進行大規模收購。也就是說,我們開始逐漸從一個生產型企業,變成了一個倒爺,只把檢驗關。而這些事情是絕對不能被上家知道的。 大客戶有人來視察時,我父親是招呼親戚都來幫忙,全部站到生產線上去裝樣子, 沒辦法,真的就是難成這樣!寫的時候眼睛都是酸的。
現在我爸考慮的已經不是更新生產線的問題了,而是這些骨干如何給他們安置,讓他們有個好歸所。
11年的時候廠房租賃期滿,當地政府給我們兩個選擇:1、根據市場價打8折把土地賣給我們 2.年租金漲100%繼續租。
我擦!11年的土地八折也是06年的三倍啊!
如果沒有搬廠這檔子事,如果搬廠不是由企業出資,如果06年搬廠時直接同意企業可以買斷土地,我們都可以繼續活下去,但是沒有如果。原先那個做承諾的一把手已經高升,早不鳥你了, 現任發話了,說八折是給出最大的優惠了。地方上企業06年到11年已經關了一半,剩下的那些企業有的貸款把土地買了下來,現在干起來出租廠房的勾當。
我父親決定先續租兩年再考慮對策。
以前在順境的時候,地方上的局長,所長,各個都是好朋友,一起打麻將,吃飯。 當然,每次活動的費用都是我父親出。
以前不算什么,但在07,08年后這成為極大的一筆負擔。金錢上的和時間上精力上的,耗費了一個企業家大量的原本可以用于企業經營的精力。
07年的時候當地資源環境局長暗示問我爸要錢。我爸提著5萬現金和香煙一起去他辦公室找他,被他罵了出來。我爸剛走到門外,他一個電話打到,說,老張,哎呀你直接來我這里怎么好看呢,周末出來一起玩牌。
周末我爸媽陪局長夫妻打了一夜麻將,只輸不贏,輸掉5萬。
我爸說,政策在這樣的執行力下還不如不要。原本可以直接給5萬,現在給了5萬還要犧牲一晚上的睡眠。
我爸給我看過一張花費表,08年一年,各種給當地官員的招待費大約花掉30萬,占那年毛利潤的20%。 民營企業稅收已經夠重,可是不知道總理案頭有沒有這另外20%的額外稅收數據。
如果這樣的困局僅發生在我們一廠,或者我們一個行業身上,那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們認命。可事實是,民營制造業幾乎每一家都面臨與我們一樣的困局,區別只是程度多少而已。
鎮里的企業家每年都會聚會,聚餐,探討問題。今年的會剛開過。06年的時候是200人開會,今年各位猜是多少? 減少速度比我們廠里的職工掉的都要快,今年是六十幾個人。
除了兩家企業是鎮政府重點扶持對象,年營業額過億外,其他的幾十家大大小小的企業幾乎都面臨一樣的困局。年度大會變成了訴苦大會。以前這些企業家都是講究面子的人,也都經歷過風浪,不愿在人前示弱。這次大家喝高了不知道誰先起了個頭,企業家們都紛紛掏心掏肺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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