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先生,目前為北京諾亦騰科技有限公司(Noitom Ltd.)品牌副總裁,專注于動作捕捉技術及虛擬現實領域。此前,他在Google和百度工作。
陳楸帆先生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語言文學專業、藝術學院影視編導專業雙學位,為中國更新代代表科幻作家之一,以現實主義和新浪潮風格而著稱,被視為“中國的威廉·吉布森”。作品曾多次獲中國科幻小說銀河獎、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最佳長篇小說金獎、科幻奇幻翻譯獎短篇獎等國內外獎項。
春節返鄉省親,讀完了尤瓦爾·赫拉利的新作《未來簡史》,佐以親戚間憶苦思甜的家常話和手機搶紅包,頗有種在宏大史觀與個人敘事間穿針引線的恍惚感。
如同上一本《人類簡史》,出版社也給這本書起了個副標題,“從智人到智神”。值得注意的細節是,中文翻譯將英文的“神人”(Homo Deus)變為“智神”,一字之差,更突出了赫拉利在兩本通俗史學著作中一以貫之的理念,即人類作為萬物靈長的歷史已經結束了。
客觀來講,赫拉利的兩本簡史并沒有提出多少新鮮創見,讀過賈雷德·戴蒙德1998年的普利策獲獎著作《槍炮、病菌與鋼鐵》的人不難發現,《人類簡史》中的大部分觀點都已在前者書中出現過,只不過增添了最新的考古學證據,或者用赫拉利最為擅長的說書手法,更為通俗地傳達信息。例如智人如何導致其他人種以及同時期大型動物的滅絕,或者農業革命如何將人類變成了小麥的奴隸而不是相反。
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赫拉利提出,七萬年前的“認知革命”讓人類通過語言及想象掌握了虛構的能力,從而能夠團結遠超以往部落規模的個體,能夠創造并傳播現實世界中并不存在的觀念,比如帝國、宗教、金融以及公司。這些觀念橫跨地域、族群、種族,建構了我們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文明基石。
作為一名科幻作家,我自然非常喜歡這種建構主義的概念,但問題的關鍵在于,“認知革命”本身缺乏生物學或考古學上的實證,屬于無法證偽的假設。我也看到一些史學界的學者批駁赫拉利更像是一名陰暗的生物決定論的未來學家,而不是歷史學家。而到了《未來簡史》,將兩本書描繪的歷史版圖拼湊在一起,我終于可以跳脫各路解讀,看清赫拉利到底想要表達怎樣顛覆性的史觀,這種認知上的變化又將如何重塑我們未來的實踐。
赫拉利要傳達的核心思想,是對于歷史的去人類中心化。
統治了地球數千年至今的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認為,人類是世間乃至宇宙間最為重要的物種,如同舊約《創世紀》中所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以及全地,和地上所有爬行的生物”。實際上人類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神祇,并如提線木偶般操控這一更高存在,賦予自己對其他生靈生***予奪的至高權力。甚至,從某種角度看,進化論也是以科學理性之名為人類至上提供合法性。
人類成了《黑客帝國》中所謂的“地球之癌”
在赫拉利這里,這種合法性被人類在生態系統中“不重要”和“偶然”的存在消解掉了。人類成了《黑客帝國》中所謂的“地球之癌”,破壞生態平衡的同時,還造成了其他物種的大規模滅絕與痛苦。但如果你以為赫拉利將止步于鼓吹動物權利與環保的生物中心主義,那就錯了。赫拉利的矛頭直戳根深蒂固的人本主義核心,他要質疑與推翻的,是思想鋼印般伴隨人類綿延千年的幾大核心價值:幸福、情感、倫理道德、宗教與科學、自由意志,乃至存在的意義本身。
幸福感不過是人腦中的化學反應,人類的自控力并不比老鼠高多少;所有的情感,愛恨情仇,都是進化出來的某種生物算法,所謂理性不過是為算法結論尋找符合因果關系的邏輯鏈條;倫理道德與自由意志一樣,只是一種幻覺;科學和宗教從某種角度上是同構的,它們同樣是為人類提供一種想象的秩序;而建立于以上諸種人類價值的生存意義本身,如同潮水退去后沙灘上的堡壘,無論多么精致宏偉,也難免搖搖欲墜,終將崩塌。
人類對這個問題如此恐慌,以至于迫切地在種群內部塑造“他者”,樹立假想敵。
在赫拉利筆下,人類與地球上的任何生物并無二致,都是受控于基因、荷爾蒙與神經沖動的傀儡,甚至還會為了自我安撫而勉力構建宏大的意識形態結構,這種徒勞無功顯得尤其荒謬可笑。
當最后一個問題被提出,人類尊嚴或曰優越感的最后一道防線也不攻自破。此即,“如果人類不是萬物之靈,誰是?”
人類對這個問題如此恐慌,以至于迫切地在種群內部塑造“他者”,樹立假想敵。“他者”是1492年哥倫布眼中茹毛飲血的原住民,是十字軍東征或曰法蘭克人入侵時崇信邪神的***,是四百年間漂洋過海來到北美大陸的黑奴??這種黨同伐異的二分觀念如此牢固,以至于人類社會大部分精力都耗費于區分“我們”和“他們”,左派/右派,同性戀/異性戀,甜豆漿/咸豆漿??無休無止。
就像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中提到的古老的“不幸真理”:如果沒有真正的敵人,也就沒有真正的朋友。除非我們憎恨非我族類,我們便不可能愛我族類。
從威爾斯的《世界之戰》到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再到《三體》三部曲,科幻作家們無一不是將人類文明作為宇宙中滄海一粟的存在。
赫拉利為我們指出了建立新歷史坐標系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以地球衛星的視角來看待人類文明。實際上,這樣超越式的視角在科幻小說中比比皆是,從威爾斯的《世界之戰》到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再到最近紅遍全球的《三體》三部曲,科幻作家們無一不是將人類文明作為宇宙中滄海一粟的存在,甚至矯枉過正地將人類作為宇宙文明金字塔中接近底層的低等生物。
從費米悖論的角度,外星文明的存在毋庸置疑,但至今尚未被發現的原因之一,是所謂“大過濾器”(The Great Filter)的存在,即宇宙中存在一種未知的、篩選智慧生命的機制。該理論的提出者、美國喬治梅森大學的助理教授羅賓·漢森(Robin Hanson)將文明劃分為九個階段:合適的行星系統(存在有機物以及可能宜居的行星);可自我復制的分子(比如RNA);簡單(原核)單細胞生命;復雜(真核)單細胞生命;有性生殖多細胞生命;腦量較大、使用工具的動物;人類目前所處階段;星際殖民擴張。
《三體》電影劇照
科學家推斷,某種未知原因阻止了文明發展到第九階段,以至于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這樣一個荒蕪孤寂的宇宙。而恐怖的“大過濾器”很大概率上就橫亙在人類的面前,像黑暗森林中的陷阱,靜靜等待我們一腳踏空的歷史時刻。
除去不可知的自然災變,另一種被廣泛接受的過濾機制是,文明因為科學進步發明了某種自***式技術,比如人類的核武器或者超級病毒,最終導致了文明本身的消亡。所有的自***式技術一開始總是高舉著進步旗幟出現,其中也包括了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提出的兩種主義:科技人文主義與數據主義。
在我看來,無論這兩種主義是否最終導致了文明崩潰,毫無疑問的是,它們制造出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具顛覆性的“大他者”。在此之后,人類將從歷史的舞臺退居次席,甚至淪為臺下的看客。
這兩大他者,便是以機械與生物技術進行改造的神人類、以數據和算法為核心的無意識智能(AI)。
《黑鏡》第三季集中探討了人與科技的矛盾
升級后的神人類,將得以拋棄千百萬年來人類進化過程中固化下來的基因、行為或心理上的瑕疵。這些缺陷由于自然選擇的漫長周期,無法隨著外部環境劇烈變化而得到修正,包括對高熱量食物的成癮,以繁衍后代為核心的生物算法,囤積財物的倉鼠癥,以及對所有虛構組織的心理依賴與歸屬感,等等。
數據主義認為,宇宙由數據流組成,任何現象或實體的價值就在于對數據處理的貢獻。音樂、股市、文學、經濟、政治,蟻群、蜂群、菌群,背后都是數據流的不同模式,都可以用算法來分析決策。算法像生物般會獨立演進,從自己的錯誤中學習,只不過快了百萬倍,微秒間便可通過云端共享人類大腦歷經千百年才歸納總結出的所謂經驗。
這樣的“大他者”與人類完全不同,且無比強大。一切我們曾視為基石的堅固觀念將煙消云散,包括但不限于人性、情感、信仰、道德、血緣、家庭??會有新觀念從地表升起,筑起新的價值堡壘,只是那恐怕已不是人類理性能理解的范疇。
一切我們曾視為基石的堅固觀念將煙消云散,包括但不限于人性、情感、信仰、道德、血緣、家庭??
《西部世界》劇照
在到達雷庫茲韋爾所謂的奇點(Singularity)之前,我們也許還有幾十年時間(最初預測是2045,后修訂為2029),來思考人類自身的位置和價值。很有可能在以神人或AI為中心的歷史中,人類就如同智人眼中的尼安德特人,無非是進化道路上的落伍者,其所作所為毫無價值且無法理解。但對人類本身,這卻是難能可貴的機會,讓我們得以剝離許多被后天建構的價值標簽,重新思考也許是惟一重要的問題:人類存在的意義何為?
當每個人類個體所有的技能、知識、經驗甚至創造力,都能夠輕而易舉地被算法、機器或神人類超越,當你窮盡畢生精力也無法企及他者成就的皮毛,當你所有視為珍寶的記憶、情感、歡樂與痛苦,都可以通過技術手段進行復制、移植甚至無中生有,當你可以選擇永生或者干脆拋棄肉體,以純粹的意識形態上傳云端,我們究竟為何存在于世間?我們所要抵達的又是誰的未來?這或許是赫拉利這兩本簡史拋給讀者最為絕望而陰暗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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