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火倒計時的聲音從士官的對講機里傳出來,回蕩在空曠的發射場地,這時,戈壁上吹起了一股低低的寒風。室外溫度達到零下十度,距離長征二號丁運載火箭發射臺四五公里外,一處低矮的看臺上,人們縮起了脖子。
站在一小撮人中,個子不高的謝濤并不起眼。這一刻,他心跳得飛快。
這架起飛推力約 2960 千牛的火箭上搭載了七顆衛星,除了用于高精度地球物理場探測、重達 700 千克的主星「張衡一號」衛星之外,還搭載著一顆名為「少年星一號」的衛星。九天微星公司負責了「少年星一號」的研制,謝濤是這家公司的創始人兼 CEO。
自公司 2015 年創辦后,2018 年 2 月 2 日發射的「少年星一號」是九天微星研制,并送上太空的第一顆衛星,也是國內首顆「教育共享」衛星。按照計劃,這顆立方體納衛星將在預定軌道上工作一年,為中小學和教育機構航天太空 STEAM 教育提供衛星通信資源。更重要的是,謝濤必須向投資人和公眾證明九天微星在商業航天領域的探索能力。
搭載著總共七顆衛星的長征二號丁火箭此前已成功發射 37 次,是中國航天科技集團認定的「金牌火箭」。謝濤所站的看臺樓下,就是火箭發射的指揮控制中心。半個小時前,在那里進行過一場此次發射的點火模擬預演,結果顯示,全部系統準備就緒。這將是一場幾乎萬無一失的發射。
但謝濤還是不放心。連續幾天,興奮和緊張情緒交叉撕扯著他的睡眠。為了這次發射,公司上下籌備了將近一年半,從研制到發射,算下來耗費將近千萬。
十幾天前,重量不過 3 千克的「少年星一號」由幾位工程師從北京乘飛機「護送」,它飛越祁連山到達嘉峪關,又經過將近五六個小時的顛簸車程,最終到達酒泉衛星發射中心。被安放在火箭的一個專屬的支承艙內,它能否承受住火箭升空過程中的劇烈震蕩?進入一片黑暗的太空后,它能否在預訂軌道上順利運行,再傳回信號?謝濤心里沒有百分之百的答案。
「5……4……3……2……1……點火!」
這時是下午三點五十一分。剎那間,火光和一股巨大的黃色煙霧出現,總長三十多米的火箭準時離開發射臺。劇烈的震動下,火箭殼體上的材料七零八落的掉落——那是為了避免火箭推進劑的溫度過高而裝上的隔熱泡沫。幾秒后,戰斗機一般轟隆隆的聲音才傳到看臺附近。這聲音沒有持續多久,隨著已達天際的火箭,一同消失了。
謝濤立刻轉身跑下樓,他要盡快趕回指揮控制中心,繼續觀測星箭分離、衛星入軌的情況。這時的謝濤有點「失落」:「從這一刻開始,我們與這顆衛星的聯系只能依靠測控完成了?!?/p>
「少年星一號」將開啟的是一段漫長而孤獨的旅行。這一如謝濤和他所創辦的九天微星所面臨的赤裸現實:根據 SIA(衛星產業協會)發布的報告顯示,以商業衛星產業為核心的市場規模達到 2605 億美元。商業航天已經成為敢為者的新冒險,對于一家創業公司來說,這個剛剛浮出水面的市場空間足夠容納它對未來巨大的野心。
但虎穴兇險,稍有差池,也可能將它拽入深淵。
一
在指揮控制中心三塊巨大的屏幕上,分別閃動著火箭的飛行軌跡、星箭分離的時間點,和其他各種參數數據。謝濤屏息等待,500 秒左右主星分離、700 秒左右主星太陽翼展開,大廳里接連響起了兩次掌聲。終于,大屏幕上的模擬畫面顯示,在第 786 秒時,「少年星一號」實現了星箭分離。
身邊的團隊立刻歡呼起來,謝濤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就在衛星由北京實驗室運往發射場后,一位總裝工程師發現某處關鍵器件出現了極性安裝問題。團隊緊急處理,才避免意外事故。
緊繃的氛圍、穿著白衣的發射基地工作人員,以及不斷響起的飛行狀態語音播報……謝濤對眼前的這一切并不陌生。
這不是他第一次站在這里。幾年前,他曾經在這里見證過一次長征二號 F 運載火箭的一次發射活動。那時候,他還是中國航天集團的工作人員,全程參與過嫦娥一號探月工程。走出大學,他就在這個系統里工作了十多年。
2014 年,謝濤決定離開。創辦九天微星。
九天微星創始人、CEO 謝濤 (攝影:李晉)
和大部分創業公司一樣,九天微星經歷過一段混亂,甚至稱的上「草莽」的階段。謝濤缺錢——最初的啟動資金來自身邊朋友的眾籌,最終籌到了 500 多萬人民幣。
這遠遠不夠,謝濤缺錢也缺人———最初找來的兩位聯合創始人都沒有航天背景:COO 彭媛媛曾是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的執行制片人;CMO 黃忠則是團中央未來網成長服務中心主任;CTO 劉麗坤來到團隊之前,九天微星幾乎沒有懂得從零開始進行衛星研制的技術專家。
然而,這家公司的目標又有點「不合時宜」的遠大:希望通過對微小衛星的創新應用與星座運營,提供覆蓋全球的低軌窄帶低功耗物聯網通信服務。
整個 2015 年,謝濤都在「找錢」中度過,他見了上百位投資人。國家對民營衛星的政策已經出現了令人樂觀的裂口。但這時候創投市場是 O2O、線上電商的天下。這些項目可以輕易得到資本青睞,而當謝濤拿著 BP 坐在投資人面前時,還要從頭向對方「科普」航天知識。
如履薄冰,謝濤記得,只有一位投資人讓他免去了科普的麻煩,因為對方畢業于衛星相關專業。但對方提出的質疑和其他人也是一樣的:「國內沒有這樣的公司,航天、火箭、衛星的事情都是國家來搞,你們幾個人憑什么能做成?」
最郁悶時,謝濤和彭媛媛在黃浦江邊散步訴苦?!高@件事,我們是不是真的做不成?」他和彭媛媛都來自光鮮和舒適,代表優厚福利和「社會地位」的地方,那時,卻進入瓶頸。
這也是同一時期國內民營航天公司曾經面臨的共同難題。但接下來,越來越多來自硅谷的商業航天公司案例又成為了他們共同的轉機。Space X、Oneweb 等一批明星公司在硅谷開始受到追捧的時候,這也成為了國內投資人追逐的一個投資賽道。
來自硅谷的輻射效應非常明顯。在那之后,黃忠發現,投資人不再關心「你有沒有資格做,國家政策是否允許」,而是「你的模式、如何賺錢,賺錢的速度,如何建立門檻等等?!埂竿顿Y人問的問題和其他項目終于沒什么差別了?!?016 年 6 月,在獲得中科創星的一筆千萬級別天使輪投資后,后面的融資過程越來越順遂。
2018 年 2 月 2 日,完成少年星一號的發射,九天微星完成了過億元的 A 輪融資。
二
謝濤喜歡電影《火星救援》。電影里,馬特·達蒙飾演的宇航員流落火星,依靠自造補給和宇航器,艱難脫險。在如同荒野的孤獨星球上,他翻過的每一個山頭都是從來沒有人類走過的路。
很長一段時間里,謝濤把自己和公司套入了角色。他幾乎經歷過絕境,后來抓住生機,但研制和發射一顆衛星動輒耗費千萬,如果不靠自己「造血」維持生存,難免面臨慘淡結局。
自主造星當然是繞不開的一步。2016 年底,技術團隊開始采購元器件,接下來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十幾名工程師泡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無塵實驗室里晝夜趕工。2017 年北京黏膩的夏天,他們常常在那里忙上通宵。
但從衛星研發,到發射,再到整體收回成本,鏈條和周期太漫長了。「比方一個星座,要由幾十顆星組成,但可能至少做到差不多 10 顆星的時候,才可能有營收,慢慢的賺錢。在此之前,衛星研發、發射和公司運營都要耗費資金?!裹S忠說。這是一個需要消耗大量資金的行業。
72顆物聯網衛星星座全球部署及覆蓋示意圖
這家公司的星辰大海是通過低軌星座提供覆蓋全球的物聯網通信服務,但在那之前,它也時刻面臨著巨額資金消耗的壓力。
整個 2016 年和 2017 年,除了技術研發和找到了能夠預付定金的行業客戶,九天微星還在尋找能夠帶來收益的業務模式。最開始團隊想過涉獵太空文化產業,聚集一批科技粉絲變現。但后來這個方向被暫時收縮。緊接著,九天微星又嘗試在教育行業尋找突破口。
在 2016 年 4 月,九天微星先是參與組織了由中國宋慶齡基金會、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和中國教育學會聯合發起的「中國少年微星計劃」,吸引 10 多萬名中小學生參與衛星功能的創意設計。到 2017 年 1 月,九天微星在海南文昌聯合幾個學校舉辦了一屆少年微星創客訓練營,鼓勵中小學生動手制作衛星原型。那時,黃忠帶領的團隊只是希望聯合國內一些中小學普及航天知識和 STEAM 教育。但學生、家長和學校的熱情都很高漲。
「回來我們就討論,這個事情值不值得做?」黃忠的結論是,目前國內 STEAM 教育前景很樂觀,以航天太空科技為核心的 STEAM 教育也能能更快地實現公司的技術轉化。九天有技術團隊,可以將這些技術輸出為固定的專業知識點和配套課件,最終變成走進中小學生課堂的課程。
行業里沒人這么做過,但市場反響不錯。九天微星在將近 10 所學校里建立了測控分站和太空創客實驗室,讓學生可以捕捉和監測在軌衛星的衛星信號,提供基于衛星測控的航天 STEAM 教育。黃忠還專門組建了一支團隊,成立教育事業部,由他們負責課程、配套硬件、研學活動等內容研發。
「因為我們的團隊開始組建的時候就比較『跨界』,我們也希望能夠琢磨一下價值怎么應用能夠更好,技術不能浪費。」最初只是抱著「順帶做做」的心態,但后來黃忠發現,航天教育對孩子們的價值很大,「這能喚醒孩子們對科技、對未知、對未來的深層探索興趣,提升他們的人生視野和學習追求?!苟盘煳⑿巧孀氵@個領域能夠讓業務接觸到更多人,「商業公司普及航天教育,這是自帶價值觀的」。2017 年一年下來,只在教育方面,九天微星就做到了幾千萬的營收。
在九天微星位于北京的辦公室里,這支團隊入駐公司一樓,人員越來越壯大。來訪者一進門就會看到在凌亂的桌面和地面上,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立方星套件、機器人模型和書本教具。而轉身沿著樓梯走上二樓,或者去到位于隔壁的實驗室里,才能看到這家商業衛星公司晝夜忙碌工程師團隊。
一邊在絞盡腦汁的思考如何讓教學內容更加專業有趣,另一邊在天天思考如何解決熱控、電源、通訊、載荷、軟件等等問題——度過最初缺人的階段,目前,在小衛星總體設計、衛星測控、衛星通信、地面終端研發、頻率協調等關鍵研發崗位上,公司都有了經驗豐富的專業人才負責。有一段時間,由于快速的發展節奏,兩個團隊都不清楚每天忙到深夜的對方「到底在做什么」。
知乎上有人認為「還沒有發射一顆星,就開始搞跨界」的九天是「皮包公司」。謝濤盡量讓自己不在乎外部的質疑,但決定把業務管理提上日程。他開始組織中層以上管理人員學習華為早期的「執行文化」,原因是這時的九天與早期華為狀況類似:公司吸引來大批體制內人才,業務線多,迫切需要一個系統的方法論「將業務用一個鏈條串下去」。
連著研究了幾天華為管理相關資料,又找來出身華為的高管聊了幾天,謝濤覺得頗為受用。這個時間點,他迫切需要公司預定的軌道上良好運轉,直到公司真正實現「長遠目標」:「我們的盈利能力已經得到了證明,該布局的點我們布局了,而且在衛星發射之前,九天就有能力把成本回收?!?/p>
謝濤說,「怎樣用更加市場化的方式在商業衛星行業站住腳,最早一直在找方向。為此走的每一步,在國內都是少有人走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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